两汉是经学的昌盛时代,涌现出一大批成绩卓著的经学家,董仲舒、孔安国、刘歆、马融、郑玄等不胜枚举。但郑玄又是一特殊者,他不像董仲舒、孔安国、马融、刘歆那样,既有显赫的高官,又得朝廷的支持,他始终是一介平民。“从来成事多诱惑,自古圣贤皆寂寞”,在高官厚禄的诱惑面前,他不为所动,保持着高尚节操,甘守寂寞,兀兀穷年,将毕生精力投入到注经讲学中,在学术上发挥自己的才智,以布衣的身份屹立于当时学林的巅峰,被人称为经神。
郑玄的成就主要体现在经学上,后人称其学为郑学,特别是训诂释经上深得清儒的青睐。在郑学面世之前,正是今古文经学严重对立、互相攻击的时期,师法和家法林立,造成了一经有数家、一家有数说,互相诡激、异端纷纭的混乱局面,致使后学者茫然不知所从。各家解经繁琐教条、支离破碎,“注一字至万言”,当时学子“皓首穷年,不能通一经”。儒学发展到如此境地,真是学术的沉沦和悲哀!
身处其境,目睹学术驳离之状,郑玄以“述先圣之玄意,整百家之不齐”为己任,承担起挽狂澜于既倒的使命,以丰赡的学术成果救治经学时疾。他遍注《尚书》《毛诗》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《礼记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《周易》等经籍,以古文为主,兼采今文,择善而从,冲破了所谓“家法”“师法”的藩篱,站在通学的立场上,“网罗众说,删裁繁芜,刊改漏失”,“整”而“齐”之,以丰富的著述创立了融今古文于一炉的独创新学——“郑学”。
当时久为师法、家法所苦的儒生,读到郑玄的著述,皆为其阂通博大所震撼,摒弃此前各守门户的成见,遵从郑学。今文经的施、孟、梁丘、京氏四家《易》遂即废止,郑玄所注古文费氏《易》流行;今文欧阳、大小夏侯三家今文《尚书》即散失,郑注《古文尚书》流行;今文经齐、鲁、韩三家《诗》即告不显,终至散佚,郑玄笺注的古文《毛诗》面世;大、小戴之《礼》不行而郑玄注三礼兴;齐、鲁《论》则被摒弃,郑注《论语》流行。一时之间,郑学成为“天下所宗”之学,清代今文学家皮锡瑞在《经学历史》中描述道:“郑君康成,以博闻强记之才,兼高行卓绝之美,著书满家,从学盈万,当时莫不仰望,称伊、洛以东,淮汉以北,康成一人而已矣。”
郑玄以丰硕的著述和令后世仰止的“郑学”名世,终结了汉代长期不止的今古文经学之争,开辟了经学的小一统时代,使儒学走出了死胡同,获得新生。他所注儒家经典,之后长期被列为学官,流传广泛。唐代统一经学,《毛诗》《礼记》《周礼》《仪礼》皆采用郑玄的笺注,宋代又把它们列入十三经注疏,直到今日,仍是权威的注本,在经学与儒学史上的贡献至大。清代学者顾炎武在《述古诗》中赞道:“大哉郑康成,探赜靡不举。六艺既该通,百家亦兼取。至今三礼存,其学非小补。”确实如此。
作为一名民间学者,他好学勤教,精研深思。不仅创立了郑学,而且感染了不少人,甚至连家中侍女、奴婢都爱读书,颇具修养。《世说新语》中记载,有一次,家中一名婢女做了错事,还要辩解,郑玄震怒,未及其言,就令人将她拉到泥淖里,跪地思过。不久,另一名婢女经过,就问她:“胡为乎泥中?”(此句出自《诗经•邶风•式微》),意思是怎么会在泥水中?受罚的婢女回答说:“薄言往诉,逢彼之怒。”(出自《诗经•邶风•柏舟》),意思是我正要找主人诉说缘由,却正赶上他发怒。郑玄家的婢女对儒家经书耳濡目染,潜移默化,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引经据典,出口成章,以《诗》代言,回答雅妙,不失幽默。后来这件事流传开来,成为典故“康成文婢”的来由。
郑玄的才学和品格德操也深为当时真正的名士和老百姓所敬重。孔融和黄巾军对郑玄的推崇就很具典型性。孔融,字文举,是孔子的二十代孙,汉末著名的文学家,建安七子之一。为避黄巾起义的战乱,献帝初平二年(191年),郑玄逃到徐州避难,当时孔融为北海相。孔融一贯恃才自傲,但对郑玄却是尊崇之至,他称赞郑玄,“郑君好学,实怀明德”。告诫手下僚属称之为郑君,不得直呼其名。拜访郑玄时,心情非常迫切,甚至都来不及提好鞋子,以致有“屣履造门”之美谈。他还令高密县为郑玄特立一乡,仿古代齐国置“士乡”、越国设“君子军”,号曰“郑公乡”,表达对郑玄尊崇之意。他又为郑玄修建了“通德门”,以便于四方来学习和观礼的人车马出入,特意加宽了道路,增高了里门,“以容高车”,修建后的里门命名为通德门,以此来表示对郑玄名德的表彰。建安元年(196年),郑玄从徐州返回高密途中,与数万黄巾军不期而遇。郑玄往返奔波,所避即是黄巾军,今日却是撞个正着,自以为是冤家路窄,吉凶未卜;不料黄巾军对他却十分尊重,“见玄皆拜,相约不敢入县境”,郑玄以自己的人格和名望,保护了乡梓。
郑玄终其一生只是一位普通的学者、教育家,一位不畏权贵、保持名节的士人。他屡拒征辟,一次次放弃了从仕的良机。执掌朝柄的外戚大将军何进强邀与示恭,他最后逃职而去;将军袁隗表举为侍中,他以居父丧为由而拒绝出仕;献帝时公卿们举荐他为赵王的国相,他以战乱道路不通而没有受召;袁绍推举他为茂才,并表请他为左中郎将,他毫不为之所动;即使献帝征召他为位列九卿的大司农,并给予安车一乘、所过郡县长吏送迎的待遇,他无奈到了朝廷,还是以生病为借口,自求回家……。但他凭着对两汉经学发展规律的准确把握,凭着自己一生的精力所萃,凭着自己光辉峻洁的人格,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,征服了学林,赢得了人心,冠名华夏。